论及美术史的著作林林总总,但傅雷先生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虽成稿已逾80 年,却仍每每使人有读之常新的感受。这或许便是这部经典之作的力量,它向人们讲述艺术的历史,而其自身也跨越了时间的绵亘,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在书写美术史方面,傅雷先生可谓提供了一个早期的范本。20 世纪30 年代,傅雷受聘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并担任美术史课教席。《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便是在其讲稿的基础上修订、补充而成的。书中论及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多位艺术大师及其传世名作,兼及风格与流派。以重要的艺术家和作品为中心,颇有以点带面的巧思,在当时的西方美术史编写体例上是个创新。书里所体现出的历史触感是丰富而生动的。
丰富者,是因其中有对那些历史杰作的细致描述,对造型技艺的精当评点,还有对社会、历史、哲学、文学、音乐等文化诸方面的讲述,将作品之中的信息与作品之外的信息沟通连接。能做到这一点,无疑得益于傅雷广泛多样的学术兴趣。他1928年赴法学习艺术理论,在课业之余,还在卢浮美术史学校修习美术史,对音乐亦有浓厚的兴趣。同时,他作为翻译家的身份也为人们所熟知,许多文学名著如罗曼· 罗兰的《约翰· 克里斯朵夫》、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等均由其译介给国人。他在文学艺术多领域的学养修为成就了这种美术史叙述的丰富性。
生动者,是全书行文绝没有那种刻板的面目。仅前三讲,对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历史认知就各有章法。谈乔托的绘画,是由圣方济各的宗教思想引出,思想变革与艺术变革相映;多那太罗的雕塑,则从艺术家一生几次重要的风格转型娓娓道来,主体强烈的创作理想成为叙事核心;而在详述波提切利之前,又先勾勒了美第奇家族治下佛罗伦萨艺术繁荣的盛况。叙述角度多样之外,语言的诗意化也是这部美术史著作的重要特色。优美的文学化的语言在书中比比皆是,如这段描述:
在《维纳斯的诞生》中,女神的长发在微风中飘拂,天使的衣裙在空中飞舞,而涟波荡漾,更打造了全画的和谐气氛,这已是全靠音的建筑来构成的交响乐情调,是触觉的,动的艺术,在我们的心灵上引起陶醉的快感。
这种行文风格让《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还具备了文学意义,它不仅使历史中的艺术作品有了鲜活的气息,同时还拉近了普通读者与艺术史之间的距离。这份洋溢的审美热情为这本书的“亲民”提供了契机,它超越了专业美术学习的圈子,为今天人们热切渴望的那种以完善人的修养与人格为重要目的的美育提供了养分。
这里似已涉及《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的当代价值,不过我们仍可把它作为一个历史文本来看待。
在序言中,傅雷说“年来国人治西洋美术者日众,顾了解西洋美术之理论与历史者寥寥”,这说明他的确把自己的论述作为对一个历史情境的回应。在他写作此书的时代,中国艺术的未来道路像中国社会、政治、文化其他方面的探讨一样,充满着革新的热情与建构的焦虑。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技法传入中国,但由于没在历史梳理中正本清源,常造成创作中肤浅的形式模仿。傅雷作此书,特强调中西艺术之别。“夫一国艺术之产生,必时代、环境、传统演化,迫之产生,犹一国动植物之生长,必土质、气候、温度、雨量,使其生长。”(见《序》)傅雷也是丹纳的实证主义艺术理论著作《艺术哲学》的译者,这句话看着便很有丹纳的腔调。但提醒时人注意东西艺术之相异,并非要阻隔东西调和,而是希望人们更深入地理解西方艺术的历史源流,惟深刻之研判,方能为我所用。这种对他者文化理性的态度,是本书写作的重要基调,对理解彼时跨文化碰撞中的中国美术理论发展也不啻为一份重要史料。
为了更突出这种历史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尽可能地保留了傅雷先生文字的原貌。书中一些译名、标点和字词如“公尺”“那末”“的”“地”的用法,虽不合于当下的规范,但都未做修改。因傅雷先生对译名的选择本身多有考量,阅读时浓厚的历史氛围便随文字扑面而来。不过因对译名也加注了现下的通行说法,所以并不妨害当代读者的理解。对很多人来说,《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是艺术启蒙的薪火,而对它的理解和思索仍在绵延。对文字风貌的审慎还原,就像是一场复现历史情境的尝试,或许更能让我们深入认识和体悟它的价值。